一千三百六十一章 载入青史的一日-《寒门宰相》


    第(2/3)页

    陈瓘盯着韩忠彦问道:“中丞如何看?”

    韩忠彦起身道:“如司空所言,我辈数十年只为今朝。”

    说完韩忠彦自顾离去。

    蔡京脸上本是眉头紧皱,到了这一刻倒也是如释重负,对左右道:“仆早知左相不会更易决定。”

    曾布则道:“怎更易,即便是曹孟德一生之志,也不过是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罢了。”

    曾布与蔡京关系颇为密切,二人相互调侃习惯。

    却见陈瓘正色道:“为国家讨贼豪迈如此,怎能说不够罢了。”

    而此刻章党的众官员们也是放下一桩心事。

    本来众人也有在出兵和不出兵徘徊的,今夜所来也有恳请劝告章越收回成命的。不过随着章越既下了最后决定,便没有这般顾虑了。

    经过一夜的讨论,众官员的心亦是渐渐定下。

    等到出屋时,隐隐旭日升起,众人眼中破除了迷茫之意,不由为了国家当是如此之意。

    众官员拱手而别,各坐车马直朝宫门而去。

    而章越幕府之中,吕颐浩,李夔等都在忙着联络各方朝臣。

    而章越独坐于暗室中等待上朝,一会那将是真正的战场。

    他与皇太后因主张分歧,势必有一场权力斗争,这样斗争非常凶险。

    ……

    宫阙之前的待漏院。

    新任尚书左丞范纯仁正在侯立。

    昨日他因伤风在署与曾布一并都未至都堂,但他后来听说了辽主要提兵百万来援灵武之事,顿时大惊。

    今日他也是顾不得伤风未愈,也是着急赶来宫中。

    而不少反对对党项用兵或之前失势官员都聚在范纯仁左右,利用战争之事来作党争的文章,也是一贯手段。其实越是随着出兵的临近,朝堂上反对和支持两边都各自斗得越厉害。

    同时朝堂上的争论,又波及到朝野,太学生士人以及商贾百姓。

    但见范祖禹道:“如今太学生中,年轻人锋芒外露,皆围绕着战守之事争作一团。”

    “似有个周邦彦,借着此番言论此番西征之事在太学大出风头。”

    范纯仁眉头一挑道:“便是那个给先帝上《汴都赋》的?”

    范祖禹道:“正是,此周邦彦乃趋炎附势之辈,众人爱听什么便跟风说什么,迎合于时论,此实在乡愿,德之贼也。”

    范百禄道:“是啊,这些年西征连战连捷,朝野都是大肆谈论兵事。眼下好容易与辽与党项,三国缔结盟约,此番以李祚明之事口实,难以令人心服口服。”

    “人无信不可立,国家亦是如此。”

    “而今这样的官员太多了,在他们蛊惑之下,倒也成了人心所向。这些愚夫都喜欢纸上谈兵,动不动便朝廷此举必有深意。好似党项旦夕可破,契丹也不足为惧,唯有我等有识之士,持于正论方可。”

    也有官员则道:“陕西河东朝廷有五十万兵马,河北亦有章衡二三十万兵卒守护,还有塘泊柳塞之险,登州水师之助,未必惧辽。”

    这边范祖禹斥道:“陕西河东兵马似强,不过未遇到辽军罢了,永乐城之战不也一败涂地。至于河北兵马未经多少战阵,兵马虽众如何抵挡辽国精锐铁骑?”

    范百禄向范纯仁作揖道:“如今晦叔不在京师,以后朝廷之事都仰仗相公了。反对司空此番西征,许多大臣都会支持你的。”

    听出范百禄言外之意,范纯仁则道:“我从未有利用清议舆论,图谋取代任何人之意,只是为了天下之事尽自己的本分,使宋辽重归于好,免于兵戎相见。”

    范百禄闻言一怔,暗暗感到惭愧。

    这时虽是初秋,但汴京已有几分寒凉,特别是日头乍出的清晨。

    众官员们都是陆续向范纯仁行礼,恳请此事。

    范纯仁咳嗽了几声,就在这时众人从待漏院的台阶了看到煌煌火城。

    此刻天边有一缕曙光,东方尚未大亮,宰相仪仗所挑动的灯笼火把将宫阙前照亮。

    “是司空!”

    范百禄言道。

    “左相到了。”范纯仁言道。

    此刻宫门未启,待漏院中的玉漏仍在徐徐滴水,一辆马车停下,宰相左右亲随帷盖揭开。

    但见章越徐徐下阶。

    “拜见司空!”

    众官员们屏息静气齐拜,章越拱拱手举步走入待漏院中。

    章越一夜未眠,有些疲倦,方才马车经过街市时,看到摊贩匠人们比他们这些国策的制定者更早地起床为生活奔波。

    章越看着百姓无忧安居地生活,不知自己今日的决定会对他们日后的生活有着什么影响,最后不知不觉地被扯进了这一切中。

    章越走了数步,范纯仁从旁跟上章越道:“丞相,中山府探报,辽国南院枢密萧挞不也率军出现于蔚州柳甸。”

    章越听范纯仁之言心道,萧挞不也出现在蔚州确实代表一种可能,那就是辽军打算南下或西进。

    章越点头问道:“你能吃准辽主此刻在想什么吗?”

    二人跨过台阶,边走边言。

    范纯仁闻辞摇头道:“不能。”

    “但若辽军南下河北,怎办?”

    言语间范纯仁盯着章越的眼睛。章越行了数步笃定地道:“尧夫,若我说有万全之策,定是在诓你。”

    范纯仁愣住。

    章越看向范纯仁。

    二人走得不是同一条路。

    章越寒门出身,求学读书都非常艰难,然而中状元之后朝廷一直是以未来宰相培养,本来仕途可一步步按图就搬,但他偏不走寻常路,去西北寻军功发身,最后官至宰相。

    而范纯仁是宰相之子,从小与范仲淹的门下胡瑗、孙复、石介、李觏等人交游,得益名师严父的教导,但也是因宰相子的缘故,对方直到范仲淹去世后才出来为官,一开始并不受到期许,但对方为官耿介,颇有政声一路升迁至宰执。

    这个节骨眼二人选择的分歧,是从他们的立场上选择认为对国家有利的路。

    范纯仁道:“司空,似人即便再愚,但责备他人,却看得一清二楚,似有人再聪睿,但对己过,则往往糊涂。故要以责人之心责己,以恕己之心恕人。”

    “在西征之事上,范某虽愚,却深知不可伐,而司空虽智,却困于己意而失察。”

    “自古功不求盈,业不求满,为何在此事上为何司空偏生执着,看不明白呢?”

    章越闻言点点头:“尧夫你错了。”

    说完章越握住范纯仁的手。

    范纯仁感觉手正在发颤,他才知章越内心绝不如外表那么镇定,甚至忐忑不安。

    “司空你……”

    章越道:“尧夫,仆未至宰相前,你言我虽有才干,但担当不足,处事趋利而避害,只知明哲保身,我不敢言错。但时无英雄豪杰,决断天下事只在我辈之间。”

    “我从一介寒士至宰相,不得不比其他人更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只因输不起三个字。而如今此事一旦事败,该担当何等干系,我心底比天下任何人都更有分寸。”

    范纯仁看着章越一脸诚恳,言道:“司空宰天下三年,政绩如何天下早有公论,若当今有英雄豪杰自是司空。范某今日在司空面前收回前言。”

    “放在其他事上范某必全力支持司空,但此事上范某岂可……司空是在拿大宋国运冒险,天下苍生也不会答允,官员们也不会答允的。”

    章越对范纯仁言道:“尧夫,众士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多谢你这番忠言。”

    “我一贯视文正公为仆一生最佩服的人,少时读书以他自励。”

    “文正公为人是青松翠柏,当初正是先帝受李元昊之辱,方有了庆历新政。试问一句若范文正在世,他会支持我今日西征,灭此伪夏吗?”

    章越顿了顿范纯仁道:“有一句实话,尧夫,你想不想听?”

    范纯仁点点头道。

    章越道:“我自幼贫寒,去别处去吃饭,米饭都要盛到冒尖方才作罢。读书时也作苏秦般,安有说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者乎。“

    “若是朝廷一切按部就班而来,碌碌无为下去,那么根本轮不到我这般寒门出身的人站在这里,来当这个宰相。”

    “唯有国家危难之时,这才轮到我辈挺身而出……”

    言语之际,却见面前西华门缓缓开启,宫墙上明晃晃的火把下,禁中侍从的面庞显得明暗不定。

    章越叹道:“谁不想当个太平宰相!”

    ……

    大朝议。

    非朔望日,正月正日的这场大朝议,但今日之朝议事关大宋之命运。

    章越着紫袍玉带,单手托着笏板,笼着袖袍走到宫道上,看向晨辉中宫殿。

    此是官员们舞台,也是官员们的战场。

    长长的宫墙和道路直通往紫宸门,这些对于章越而言这是再也熟悉不过的。

    微风透来,走着走着天色愈发明亮,他眉宇间愈发地坚定,脚步也不再停顿。

    穿过紫宸门后,上千名手持金瓜骨朵的御前班直分列宫道的两旁,百官跟在章越身后鱼贯步入紫宸殿。

    众官员心知,今日之议必会载入史册之中,而今日殿外的侍从也比往日朝议多了一倍。

    殿内文武百官按班鹄立,朝服肃整,殿内立着数百朝官。而殿外则是上千名京官,他们无缘上殿,也得立班在此。

    与往日不同,今日太后与天子迟迟不至,殿中官员们嗡嗡的议论声一直不止,长脚幞头不住左右晃动。

    “辽国力在我大宋之上,此役不可打!”

    “辽师百万之众,不可敌也!”

    “这议和佐攻战之事,不如改为攻战佐议和好了。”

    “需给耶律洪基一个颜面。”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此刻就算是身为殿上持律的侍御史出面何止,也压不住,到处透着一等暗流涌动的意思。

    章越听得清楚,面对辽军的介入,下面官员士大夫们,甚至百姓早已传开,有的说可以赢的,有的说不能赢的,两边都是各执一词,百姓们不知庙堂大事,大多是凭空猜测。

    事实庙堂上的官员也不会比百姓们对两国的实力对比更加了然于胸,但一个个都要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得智珠在握的样子,以表示自己不是事后诸葛亮。

    见此一幕,身为御史中丞韩忠彦也不再弹压,任着官员们继续议论下去。这是朝中清议,这样舆论最后代表是人心所向。

    章越独自排众而立,这时却听后面有人道:“太师!”

    “太师!”

    章越转过身子看去。

    令所有官员意外的是已是近半年一直称病不朝的文彦博今日也到了紫宸殿上。

    却见文彦博佝偻着身子,手拄着龙头拐杖,在其子吏部侍郎文及甫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地上殿。

    在场的官员们见了文彦博纷纷上前致礼,数人还上前说了几句话,才回到班内。看到文彦博入殿,朝中反对西征的官员们顿时信心大震。

    没错,吕公著虽是出外,但朝中还有文彦博如此的泰山柱石,可与章越抗衡一二。

    走至御座前,章越与文彦博打了个照面,彼此点了点头。然后八十高龄的文彦博由文及甫搀着立在台阶下。

    此时此刻谁不知这位老态龙钟的四朝宰辅在想什么。

    这时净鞭响起,天子与太后终于抵至,殿上的议论声方才停歇。

    天子目光扫过殿上朱紫二色袍服的大臣,今日朝议非比寻常,战和之论将在今日定下。

    天子还记得清晨太后得知章越决意西征后与自己长谈。

    太后对天子道:“陛下,先帝常说,天下没有贤臣与奸臣。”

    “你能牢牢制他的时候,他便是贤臣忠臣,但你对他放纵疏忽时,他便是奸臣恶臣。”

    “看一人忠与奸不可一劳永逸,而是需不断地考察以及敲打,这才是御人之道……这乃先帝之言,也是老身所能教陛下的。数年来你看司空在朝中独断专行,这一次西征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行此险事。”

    “退一步说,也是为了天下百姓。”

    “再说这等灭国之事,陛下他日亲政自为之,岂可假手于大臣。”
    第(2/3)页